夏雨初霽,陽光和暖,妻子從外面回來竟然提了滿滿一袋地軟。以為她從路邊菜攤買的,她說在去無定河邊野地里拾的。那片野地也是我常去的地方,在那也見到過地軟,但并不多。她卻兩個小時就撿回那么多,而且個大肉厚,黑綠透亮。正好趕上做飯時間,順手從她的袋子里抓了一把鮮地軟,在清水里淘了兩遍,和西葫蘆韭菜炒成面臊子。因了新鮮的地軟,感覺那一頓飯吃得格外有滋有味。
放下碗筷時,窗外的陽光斜斜地落在窗臺上,像極了小時候拾完地軟回家時,曬在背上的那種暖。無定河邊的風好像順著門縫溜了進來,帶著泥土和水草的腥氣,一下子就把人拽回了二十年前的河灘。
那時候的無定河兩岸,不像現在修了堤壩栽了樹。河床邊就是大片大片的荒灘,長滿了苦苣和馬蓮,雨后泥土松松軟軟,正是地軟喜歡的窩。我們這群半大的孩子,挎著媽媽縫的布兜,踩著膠鞋在河灘上亂竄。膠鞋里進了沙子,硌得腳底板癢癢,也顧不上脫下來倒,眼睛只顧著在草叢里掃來掃去。
地軟這東西怪得很,晴天里藏得嚴嚴實實,像跟誰躲貓貓??芍灰B下兩三個鐘頭的雨,再出點太陽,它就乖乖地冒出來了。一團一團擠在草窠里,黑綠黑綠的,沾著亮晶晶的水珠。我們蹲在地上,手指輕輕捏起,生怕稍一使勁就捏碎了。誰要是發現一片巴掌大的,能高興得蹦起來,舉著給同伴們看,那神氣勁兒,像是拾到了寶貝。
有次跟發小比賽拾地軟,他眼尖,總比我多拾小半兜??傻搅朔值剀浀臅r候,他總偷偷往我兜里塞兩把。“我媽說,地軟要大伙拾,才長得旺?!彼税涯樕系哪啵冻鰞膳虐籽?。那時候的快樂就是這么簡單,一把地軟就能換來一整天的好心情。
我媽本就是做菜的好手,處理地軟很有耐心。拾回來的地軟里總摻著細沙和草葉,她就坐在小板凳上,在大盆里一遍一遍地淘。水從渾濁變得清亮,地軟也洗得越發黑亮。除了摻面粉蒸窩頭,她還會把地軟切碎了,和著紅薯面做菜湯。鍋里的水燒開,撒一把地軟,再丟幾個紅薯塊,咕嘟咕嘟煮上一會兒,滿屋都是甜甜的香。我們捧著白瓷碗,喝得額頭冒汗,連碗邊的湯汁都要用舌頭舔干凈。
冬天的時候,我媽會把曬干的地軟用溫水泡發,和著蘿卜丁、肉末做餡包包子。發面的時候,她會讓我幫忙揉面,面團在手里越揉越軟,就像那些躺在河灘上的地軟。包子上籠蒸的時候,蒸汽從籠屜縫里鉆出來,帶著地軟的鮮和肉的香,饞得我在灶臺邊轉來轉去。剛出鍋的包子燙得拿不住,兩手倒來倒去,咬上一口,地軟的軟和肉末的香在嘴里散開,那滋味,能記一輩子。
如今無定河邊修了觀景臺,昔日的荒灘變成了綠地,可地軟還在。妻子拾回來的地軟,和小時候拾的沒兩樣,黑綠透亮,帶著河泥的腥氣。晚上炒了地軟雞蛋,兒子吃得津津有味,問這是什么。我說這是地軟,是爸爸小時候常拾的東西。他眨著眼睛,好像聽不懂,就像當年我不懂媽媽說的“地軟里藏著日子的香”。
收拾碗筷時,看妻子把剩下的地軟攤在院子里晾曬,陽光透過篩眼落在地軟上,像撒了層碎金。忽然明白,地軟這東西,不挑地方,荒灘也好,綠地也罷,只要有泥土和雨水,就好好地長著。就像那些日子,不管窮富,只要心里踏實,就過得有滋有味。